生活从来不是一桩易事。从出生开始,我们就在与不同的困难相遇,青春期要应对转变带来的不适,好不容易成为“成熟的大人”,也可能会经历中年危机。
在这诸多的困顿与挣扎背后,常常是人们难以接纳的另一半自己。我们按照社会规划好的路线前进,把自己塑造成被期待的样子,严格戴上人格面具,却感知不到快乐,甚至陷入意义危机,“因为面具之下一无所有”。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王芳将通过荣格的理论为我们讲述,如何才能接纳完整的自己。如荣格所说,“一个人并不能通过想象光明而领悟到自己是谁,要想获悉这一点只能通过意识到黑暗的存在,所谓由暗方知明。”
讲述 | 王芳,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
01.
人格面具、心理疾病与中年危机
1886年,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还要再等十几年才会面世,苏格兰人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做了一个后来广为人知的梦:一个男人因犯罪被追捕,他吞下一种粉末之后性情大变,再没人能认出他。善良、勤奋的科学家杰基尔博士变成了残暴无情的海德先生,随着梦境故事的展开,他的邪恶一发不可收拾。
史蒂文森将这个梦发展成了著名的小说《化身博士》(Jekyll & Hyde)。这个故事还滋生出诸多变体,比如《变身怪医》,以及一发怒就会从班纳博士变成绿色肌肉男浩克的《绿巨人》。在《指环王》里弗罗多数度被魔戒蛊惑心神,《哈利·波特》里哈利也曾经被阴暗的念头所干扰。
这类故事里一个人身上同时存在一白一黑、一明一暗、一正一邪两种力量,并在有一天被邪恶完全接管的情节已然成为了一个“母题”,成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以至于当听到有人说“那一刻我好像变了一个人”、“那一瞬间就像被魔鬼附了身”、“突然一下心魔来袭”时,我们都可能会想到这个故事。
按照荣格理论的观点,当一个故事触动到了人性的某个方面,令人们觉得是真实的,它就具有原型的特质,即表达出了人们心中的普遍存在。
我们每个人都同时是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一个每天都要戴的光明面具以及一个习惯保持沉默的阴暗自我。那些贪婪、愤怒、嫉妒、谎言,隐匿在面具之下,被适应良好的自我所掩盖。这里涉及到荣格所说的两个重要的原型,一个叫“人格面具”(persona),另一个叫“暗影”(shadow)。
先来看人格面具。每个人都需要在社会上扮演特定的角色,这时所处的环境会对心灵的外在表现有所约束。荣格就用“人格面具”一词来描述,人们用来应付社会规范和文化要求,表现出来的公开人格。人格面具毫无疑问能够帮助人们适应社会,让我们获得一个良好的公众形象和社会认可。也是因为人格面具的存在,别人也才能识别和认识我们。
《希望沟壑》
但是,人格面具对他人来说是具有一定欺骗性的,别人眼里的你是你,但并不是全部的你,那只是心灵的一小部分,如果我们自己也信了,把人格面具当成了人格的全部,就不只是欺人,也在欺骗自己。
你会看到,人人都戴着面具,但有些人还能叫自己的名字,而有的人已经改名。这种对于外部世界的过度关注也就意味着巨大让步,牺牲的是心灵当中真正的自我。在荣格看来,对于人格面具的过分认同、热衷甚至沉湎,就是诸多心理疾病的来源。
很多病人就是这种过度膨胀的人格面具的受害者。他们很可能已经功成名就,却觉得自己的生活异常空虚、寂寞和无意义,在治疗过程中他们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和兴趣完全是虚伪的,他们不过是对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而已,而他们往往人到中年。
是的,人们常说的“中年危机”(midlife crisis),是荣格提出来的。中年危机绝不是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现实危机,而是“繁华过后成一梦”的意义危机。
前半生追名逐利,后半生找寻自己,好像是很多人一辈子的固定模式。年轻的时候总是在很多外部指标的指引下打拼奋斗,当有一天外在目标基本达到,却感觉空虚失落,因为面具之下一无所有,这是很多现代人正在经历的精神悲剧。
此时必须摘下面具,回归到内在精神的追求上来。想起雨果所说,“被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而自己揭下面具却是一种胜利”。
02.
人格面具之下的暗影
不过,荣格并不是说人格面具不重要,还是那个平衡的道理,他认为,一个心理健康的人,应该在社会的要求与真正的自己两者间取得平衡。
照这么看,《化身博士》里的杰基尔博士就是膨胀的人格面具的受害者,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也是。他厌倦了高尚的学术生活,将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以荣格的眼光来看,很显然他遭遇了中年危机。他对知识的偏执追求导致了人格的片面发展和过度理性,太多的自我潜能被封锁在了潜意识中,无法激活。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二人能够进行耐心的自我分析,去关注、接触那些被人格面具掩盖的真实自我,或许能够自我救赎,然而这些都并没有发生,最后,他们被强大的黑暗吞没了。
黑暗,也是一种原型,荣格把它叫做“暗影”。面具之下,暗影涌动。这两个原型彼此对立,如果说人格面具代表了呈现于人前并受到社会赞许的理想人格,那么暗影就是人格中黑暗的、不被接受的一面,是因为不符合理想自我而在人格发展过程中被拒绝的一切,是人们不愿承认的“被否定的自我”(disowned self)。
《希望沟壑》
每个人都有暗影,就像有光照射万物必留下阴影,有光就有影,它与光明二元对立、相互斗争,又相依共存。然而文明的教化不接受暗影。
诗人罗伯特·布莱(Robert Bly, 1988)在他的书里这样描述这一过程:
我们自宇宙尽头身披祥云而来,降生在这世界上,带着我们保存完好的哺乳动物本能,比如十五万年丛林生活保留下来的自发性和五千年部落生活保留下来的愤怒,就是这么个无限光辉的自己,我们打算作为礼物送给我们的父母,然而他们不要。他们想要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或一个乖巧的男孩。这倒不是说父母们心肠歹毒,而是他们对我们另有所图。
布莱还提到,每个小朋友原本都是一颗饱满的“能量球”,里面装着旺盛的生命能量。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父母不喜欢这颗球的某些部分,比如,“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吗”,或者,“不可以不喜欢你弟弟”,再或者“男(女)孩子就要有男(女)孩子的样”。于是,孩子们身后慢慢拖起一个看不见的口袋,为了维持父母对自己的爱,把他们不喜欢的部分放进了口袋里。
等到上学的时候,那个口袋已经相当大了,接着又听到老师说,“好孩子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生气”,于是又把愤怒或别的什么东西放进了袋子里……再后来,是同伴,再后来,我们开始自己做这件事,所有让我们觉得拖后腿的东西都被扔进了口袋里。
一个完美的人格面具打造完成了:礼貌、乖巧、人见人爱,然而,那颗曾经饱满的能量球已然干瘪,只剩下了薄薄一片。而那个拖在身后的长口袋,那些被分离出来的东西,那个暗影,越来越大,人们不得不负重前行,直到有一天再也无法承受,被这些力量所吞噬,就好像海德之于杰基尔,浩克之于班纳。
这让我想起一个有趣的“母题”——英雄屠龙。正义打败邪恶,光明战胜黑暗,然而在此过程中,阴影慢慢渗入光亮,正邪逐渐难解难分,最终,英雄屠龙,反成恶龙。
英雄屠的是龙吗?不,是ta自己内心的暗影,ta将这部分不被接受的自己视为决绝的、对立的、必须要被消灭的东西,最后却被暗影用最极端的方式逼迫着看到了真正的自己。这不就是电影《七宗罪》里,凯文·斯派西饰演的杀手在最后一幕对布拉德·皮特演的警察大卫所做的事情吗?这部电影以荣格心理学的视角来看,就是在教人们认识和接受自己的暗影,如果你拒绝这么做,那么暗影就会以残忍的方式现身,毁灭一切。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在这一点上,荣格与弗洛伊德的观点有所不同:弗洛伊德主张把非理性的力量意识化、理性化,但荣格主张,非理性也有非理性的力量,人们应该意识到自己的暗影,但却没必要去克服它,因为暗影本身就是原始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源泉。
亚当和夏娃正是因为偷吃禁果这样的“堕落”行为而获得了属于人的鲜活的生命力。也就是说,既不是要死命压抑也不是与其同流合污,而是不逃避二者内在冲突带来的压力,在人格的黑白两面之间建立起联系,并对它善加利用。如果一味把它们弃置在口袋里,口袋越大,自身的能量就越少,人们因此而变得迟钝、扁平、无趣、死气沉沉。
换言之,人都有A面B面,这相对立的B面并不都是邪恶的,它更多呈现了人的多维性和复杂性。因此需要做的是认识它和接纳它,荣格说:“一个人并不能通过想象光明而领悟到自己是谁,要想获悉这一点只能通过意识到黑暗的存在,所谓由暗方知明。然而,后一种方法显然令人不快,因此不受欢迎。”这还是荣格强调的平衡的观点,那些不了解暗影的人才会受其控制,一如盲目迷信光明的人,最容易被黑暗吞没。
个体有个体的口袋,群体也有“集体口袋”:男人们的口袋里装着女性化,虔诚的教徒的口袋里装着愤怒、自私和疯狂的性幻想,笃信某种价值信念或意识形态的人们的口袋里,装着其他的价值信念和意识形态。他们还把这些被拒斥的能量投射到他人和外群体身上,通过谴责他者的邪恶来回避自身的阴暗,从而引发歧视与战争。在荣格看来,这就是集体暗影的投射,我们总是相信自己是无可指摘的正义一方,而对方必须受到惩罚,事实上不过是自以为是和自我欺骗。
03.
自性与自性的实现
正如光只能去暗处找寻,荣格认为,诚实是抵御邪恶的最好方法,不再对自己撒谎是对我们的最大保护。古希腊德尔菲神庙上除了那句最有名的铭言“认识你自己”,还有一句是“适可而止”(Nothing in excess)。爱尔兰古典学者埃里克·罗伯逊·多兹(Eric Robertson Dodds)对此解读说,唯有知晓何为过度的人才能遵守此铭言。
也就是说,只有那些真切了解自己的情欲、贪婪、狂怒以及一切逾矩欲望的人,也就是认识并接纳了自身不恰当、过度和极端可能性的人,才愿意接受约束、规范言行。这和荣格的观点不谋而合。
对于暗影的真正洞察,将唤起荣格所说的“自性”(Self)。自性,是集体潜意识的核心,也是整个人格的中心。所以荣格理论里人格有两个中心,一个是自我(ego),它是人格中有意识的部分的中心,但因为ego无法触达到潜意识的层面,所以它只是一个有限的我;而自性是更完整的人格的中心,包含意识、潜意识在内。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对于这个概念,必须要提到禅宗对于荣格的影响,禅修者要把握“真我”,首先要参悟“无我”,于是要想理解整个心灵,就必须整合意识与潜意识。自性的作用就是协调人格的各个组成部分,使它们达到整合与统一。
如果问普通人,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很可能会回答说,是实现自我(ego),而如果问荣格,他一定不以为然,ego的实现充其量只是适应社会,这是一个过于低水平的追求。人生的意义在于自性实现(realization of Self),他把这个过程叫做“自性化”(individuation)的过程,自性化的目标是精神整合(psychosynthesis),而绝不仅仅是适应社会。
如何整合?只有在从对外部价值的追求返回到对内在价值的追求时才能实现,即探索与体验心灵中潜意识的部分。例如,一个男人开始理解他的“阿尼玛”如何使他以挑剔的方式对待他的女朋友,一个基督徒开始理解自己的暗影如何使她变得情绪化和冲动,也就是,将潜意识的内容带入意识,这些曾经未知的东西将让我们变得完整。
是不是很讽刺?在我们的生命里,我们先花费大量时间无数次地抉择要把自己的哪一部分放进口袋里,然后再用余下的时间想办法把它们一点点地从口袋里拿出来。
或许就是这样,前半生实现自我(ego),后半生实现自性(Self)。还记得荣格自己的经历吗,他和弗洛伊德决裂后陷入了巨大的心理危机。回头来看,他坦陈,那也是一次标准的“中年危机”。
当时的他已经拥有了想要的一切:功成名就、婚姻美满、儿女绕膝、众人敬仰,然而在经历了人生的转折点之后,他突然发现,前半生获得的这些以自我为中心的物质与成功,再也掩盖不了他与自己的内在灵魂不知何故失去了联系的事实。
而荣格并没有像杰基尔与浮士德一样被打败,他曾说“我宁愿完整,而不是完美”。他选择了坚定地面对与探索面具之下的“精神深处”——他的潜意识、他的情结、他心中的“魔鬼”、他人格中那些长期被忽视、否认和欠发达的方面。这么看来,《红书》可以说是荣格为挽救他自己的灵魂而进行的复杂、曲折、漫长的个人探索记录,最终,发掘出了一个更强大、智慧、完整的自己,也就是,自性的实现。
“自性实现”是种什么感觉?我理解,是一个人向内获得心灵的完整与统一,向外聚世界于己身、天人合一的感觉。这种状态荣格借用了一种古老神秘的艺术形式来予以表达,即曼荼罗(mandala,梵语:मण्डल)。曼荼罗的字面意思是“圆”,在佛教、道教、印度教等东方宗教中,它常被用作代表神灵的地图,又或者表征着精神之旅。
荣格发现,曼荼罗不但广泛存在于各种文化和宗教表征中,还经常出现在梦境和幻象中,同时也可以通过绘画自发地创造出来。他认为,曼荼罗的形象可以代表完整、统一的自性原型,代表着个体获得了自性实现后心灵的综合和统整。在荣格一派的精神分析治疗中,创作曼荼罗是一个常用的手段,通过绘画这种艺术形式可以呈现出个体当下的心灵图景,用以观察精神的变化与自性化的进程。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在更全面地了解了荣格理论的精髓之后再回头看,或许更加能够理解,把自己固守于某个类型之中的弊端,在荣格看来,吸纳“不是你”的那一切,才能做到真正完整的你。
荣格理论之于我持久深邃的吸引力来自于他对人类精神的高度尊重,这种尊重在于将人类精神看作完全独立自主的存在,而不是适应社会的工具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的附庸。当然,对于这一点的强调也为他的学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对于灵性等不可知事物的研究也令他同样陷入理论不可证伪、科学性存疑的争议。
但对于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却脑袋空空、六神无主的现代人来说,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就像是一束从极幽深处打过来的光,它带着远古历史的回响,浸润了数百万年的智慧,引领着我们向内观照、拥抱暗影、整合心灵,由此,悠远丰饶的人性,方大白于天下。
荣格曾说,“人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在纯粹的自在之黑暗中,点燃光明之烛”。
Copyright @ 2015-2022 中国新科技版权所有 备案号: 沪ICP备2022005074号-4 联系邮箱:58 55 97 3@qq.com